冲出亚马孙

  因为仅用一天就完成了限时48小时的“魔鬼”第五赛段,陈盆滨获得了一整天难得的休整。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身高1.72米,体重70公斤,来自浙江玉环县。经过近一个月的极限马拉松,他不仅满脚底水泡,腿脚肿痛,且10个脚趾甲有8个已经乌黑坏死。双肩背包里的物品也从出发时的20斤消耗到只有七八斤重。

  第五赛段是全长254公里的巴西亚马孙丛林马拉松赛的倒数第二赛段,选手不仅要在公路、沙滩、山林等赛道上长途奔袭昼夜难眠,还要负重数公斤的自给物品横渡齐腰深的河水,小心趟过深至膝盖的沼泽,因其难度最大,该赛段也对最终排名起着决定性影响。由于第六赛段只有24公里,对第三名的领先优势又超过两个小时,熬过难关的陈盆滨已将亚军奖牌稳稳地收入囊中。
  在出发前,有一位胸前贴着中国国旗的小伙子刚在希腊跑完著名的246公里“斯巴达松”(Spartathlon)超级马拉松的消息已经在集合地点传开了。此时,陈盆滨正坐在沙滩上晒太阳,一位外国选手走过来打招呼。“他说英文我听不懂,但是‘斯巴达松’几个字的发言和中文很像,然后他又指了指地面(表示这里)。我猜他是问我一共连着参加了多少比赛,跑了多长距离。”
  于是,陈盆滨把眼前的沙滩抚平,拿树枝在沙地上做起了算术:
  9.15 100 km
  9.28 246 km
  10.4~10.13 254 km
  ———————————
  600 km
  这位外国选手点点头,竖起了大拇指。“我笑了,脸上是微笑,心里更在笑,是非常、非常高兴的笑。”陈盆滨向我们回忆,“世界上恐怕还没有哪个人像我这样密集地参加三大洲的极限马拉松顶级比赛。电视上很多运动员拿到奥运会金牌后会流泪,换成我肯定不会。我当时就想,哇,我马上坐上飞机了,我要回国了,好想家啊。”
  陈盆滨告诉我们:出国前,他就得知这里的赛道复杂多样,而且肯定会浑身湿透。他把食物装进两层防水袋再放进背包,准备了披风、手套和自己制作的防沙跑鞋,此外还有组委会要求的强制性装备,吊床蚊帐、杀虫剂、压缩绷带、盐水片、手电筒等。尽管如此,还是有各种想象不到的状况。
  “当时有选手说看到了两只小美洲豹,我还跟他开玩笑,幸好他没遇到大豹子。”陈盆滨说,自己比赛中的“小插曲”则是一窝蚂蚁。第五赛段跑了十几个小时后,他的头撞到了热带雨林里的一丛树枝,紧接着就觉得脖子后面一阵酸痛。“我一拍才发现,头上、脖子上、后背上满满的蚂蚁!还好我戴着帽子,只咬到了脖子。”
创历史的亚军
  巴西亚马孙超级马拉松分为7天6赛段。第一天的比赛从10月7日早上7点半开始,这比之前陈盆滨收到的通知延后3天。调整好状态的陈盆滨在开赛前就信心满满:“前两项比赛的任务是完赛,这回肯定要拼一下,争取进前三。”
  第一赛段长23公里,丛林山地为主,多是六七十度很陡的山坡,“每迈一步会滑下来一点”。虽然组委会要求每5公里15分钟的强制休息,然而大家都想赢,互相拼爆发力,消耗也更大。“他们一开始拼得太狠,越到后面长距离越不行。”虽然是第一次参加巴西亚马孙极限马拉松,但陈盆滨的战术分析相当正确。他一个一个追,排名逐渐上升。在进入关键的第五赛段前,已经攀至第三。紧接着,原排名第二的选手无奈退赛。这下,比赛变成了陈盆滨与英国选手邓肯·麦克雷(Duncan Macrae)的单挑。
  第五赛段全长108公里,于10月11日凌晨4点出发。当晚行至沼泽处,冲在最前面的两人都迷路了。由于道路难行,组委会甚至没有在此摆放足够数量的路标,加上路牌周边的荧光棒也不够亮。不久,大部队赶了上来,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沼泽地打转。
  这时,陈盆滨说他听到轮船鸣笛声,据此判断河流在左侧,因为赛程是从巴西北部城市圣塔伦出发,沿着亚马孙河向上行进再折返,所以第五赛段主要从河流南岸往下游走。陈盆滨大声招呼大家,说罢就开始跑,其他选手纷纷跟上。没过多久,第一集团又只剩下了体能较好的陈盆滨和麦克雷。
  “我们俩,你超我,我超你,互相拖得都不行了。当时真是难兄难弟啊,脚疼得不行了,一会儿我踩到河底的石头疼得大喊,一会儿他又踢到了石头也哇哇乱叫。我只好咬着牙用脚底着地,改成外八字姿势,实在没办法跑快。后来,我带的7根能量棒都吃完了,他还有两根,那种情况下,能补充上能量就差很多。”陈盆滨笑着说。两人都没力气了,干脆不抢了,互相支持着一起前进。当天23点多,他们携手走完第五赛段。
  10月13日第六赛段结束,麦克雷与陈盆滨先后跑过设在马拉卡纳海滩的终点线。此时,领了纪念奖牌的陈盆滨匆匆冲了澡,顾不上漫天喷洒的香槟、热情的庆祝人群和当晚的颁奖仪式,也没来及对伤痕累累的双脚做医务处理就往机场赶。因为语言不通,他不知道如何改签机票,赛后的行程安排显得有些局促。
  “我回到上海下了飞机,看见到处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的同胞,心里真的特别开心,别人可能以为我是疯子,走路还走不好,摇摇摆摆的,就在那一直笑。”陈盆滨值得如此兴奋,这是中国人在极限马拉松国际比赛中取得的最好成绩。
七大洲顶级耐力赛
  从三大洲极限马拉松赛回到家,陈盆滨8个坏死的脚趾甲已经脱落,除了左脚中趾完好,右脚大脚趾甲也开始发黑,变为空心。尽管如此,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制定了明年的比赛计划:南极冰原100公里超级马拉松与美国恶水(Badwater)“死亡谷”217公里超级马拉松,以了却跑遍七大洲的夙愿。今年完成的三项比赛澳大利亚温室(Glasshouse)100公里越野耐力赛、希腊“斯巴达松”246公里超级马拉松、巴西亚马孙254公里丛林马拉松,再加上 2011年曾完成的摩洛哥撒哈拉沙漠地狱马拉松和美国西部161公里耐力赛,陈盆滨的七大洲顶级耐力赛拼图只差南极洲这一块了。
  顶级耐力赛是指极限马拉松项目最高级别赛事。运动生理学专家戴维·布莱基(David Blaikie)对极限马拉松的定义则是:任何距离超过标准马拉松(42.195公里)的长跑比赛。一般而言,极限马拉松以50公里为距离下限,不设上限。虽然今年苏格兰人安德鲁·穆雷(Andrew Murray)7天内跑出了七大洲各一次马拉松的壮举,但是穆雷的每一站只有50公里,而且部分马拉松并非参加公开赛事,而是自选路线,这与陈盆滨所跑极限马拉松的难度有天壤之别。
 
 
 “衡量一项比赛的难度,第一是距离,第二是赛道,第三是关门时间。”陈盆滨有自己的判断标准。撒哈拉沙漠地狱马拉松要求选手背负补给品在50摄氏度的温差下奔跑6天,漫天黄沙、烈日当空,称之为“地狱”毫不为过。尽管该项赛事名声最响,参赛人数也多,陈盆滨却认为并非最可怕。“要说难度大,巴西的热带丛林和希腊的‘斯巴达松’我觉得是最难的。”
  “斯巴达松”有古老的渊源。斐里庇第斯在马拉松战役获胜前,就曾从雅典卫城出发,沿爱琴海的海岸,穿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山脉,到达斯巴达求援。为了向英雄斐里庇第斯致敬,这条路线被保留下来,参赛者需要在36小时内完赛,而奖励只有一杯清水和橄榄枝环。“海岸边是40摄氏度高温,我只有一顶白帽子,脖子和胸口都晒掉了皮,到了‘之字形’的山地上,气温又降到四五摄氏度,我们必需换上长袖,工作人员晚上要穿羽绒服。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大的难度是全程设了75个关门点,每个关门点的时间一到就不许后面的选手继续跑了。”这就要求选手全程保持较快速度,今年比赛的天气尤为恶劣,导致往年大约60%的退赛率一下子攀至79%,351人参赛,最终只有72人完赛。
  已跑完的六大洲比赛各有难点,给陈盆滨带来的伤病也不尽相同。因为在希腊的比赛中三次误以为快到终点而加速,冲过终点的陈盆滨接近虚脱。他说他瘫坐在地上,脱下跑鞋时,因摩擦到水泡而痛得仰天大喊。医务人员端来杀菌的黄色药水,先摁住他的腿泡脚,再帮他挑破水泡。去年,陈盆滨就曾计划一年内挑战七大洲顶级耐力赛,但因为他在英国格姆斯托普(Grimsthorpe)169公里极限耐力赛中膝伤复发而被迫中止计划。旧伤是2009年参加环勃朗峰105公里耐力赛时落下的。那次,他到了阿尔卑斯山才知道,比赛相当于在高山悬崖爬山,上下落差很大,根本跑不起来。眼看其他选手手持登山杖,可以减缓对膝盖的损伤,不服输的陈盆滨忍着钻心剧痛,最终完赛并拿到第27名。回国后,他跑遍了北京和上海的各大医院,伤病依然不见起色。久病成医,他跟厦门跑友“老西”学会了“刺血拔罐疗法”。自己悉心调理与恢复性训练,他预计膝伤到明年就可以痊愈,不会影响南极“超马”的比赛。
  一个人的世界
  “我知道终点在那里,就一直跑,一直跑,很开心,也很忘我。”这些年,比赛加训练,陈盆滨说他跑过的距离近14万公里。“跑了地球3圈多了。”他指着世界地图说,“厉害吧,每次出国只有我一个人,也已经去过这么多国家了。”
  因为下错了车站又不会说英文,陈盆滨刚到澳大利亚就碰到麻烦,主办方派人接了3次终于接到了他。这次出国,报名是由助手陈璇协助完成,为了不耽误训练,办签证也交给了旅行社。这些顶级比赛的报名手续很麻烦,需要体检表和往年重要赛事的参赛记录。陈璇把交通路线、集合地点都写在纸上,还把陈盆滨需要用到的英语打印出来,比如到了巴西圣保罗机场后,买去圣塔伦的飞机票,要最近的航班,必须今天起飞等等。陈盆滨说他也有小窍门,他在淘宝网上买了60个拳头大小、反面有胶的国旗和赞助商的商标,用电熨斗烫在运动衣上:胸前、左右两肩、裤子,还有运动水壶、背包、箱子上都贴满了五星红旗和商标。“这样在国外转机、过安检、到比赛地点附近问路,人家一看你身上这么多国旗,再一看你的装备,你的身材,就知道是运动员啦。”
  这些年出国,陈盆滨基本上都是各项赛事第一次出现的中国大陆选手,没人陪伴。他喜欢摄影,每次都带着一台单反相机、一台卡片相机和一台摄像机,记录下赛场内外的点滴。他做了一根银色铁棒,可以把相机架在上面自拍,留些纪念。陈盆滨给我们看他在澳大利亚越野赛10小时后拍摄的一段视频。视频中,他一边气喘吁吁,一边为自己解说:“你看这个路很难跑,全是这种沙土,嗯,沙土,沙土,我先拍一段再跑,前面那段路很难很难,全部都是上下起伏的,嗯,还得努力。”虽然重复的言语和沉重的喘息显露出疲惫,但时刻的微笑是他谦逊朴实的最佳注脚。
  “我胆子大,不怕任何东西。如果你去做,就会有改变,无论好与坏,你不去做,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七大洲跑完了,我还要跑,跑到60岁。”
  对极限马拉松的渴望使得任何困难在他眼里都显得微不足道。买不到防沙跑鞋,他就到裁缝店剪了布料,自己用胶水贴在运动鞋上,再找修鞋师傅缝牢。没有人指导,他就自己在家乡训练,每天换不同的路线,从海滩、公路到山地,以适应极限马拉松赛道多变的特点。缺乏器材,他就在自家门框里安上几道包裹海绵的铁杠,锻炼腰腹力量;有伤痛困扰,他就翻书、上网、给自己治病,还亲手做了滑轮车和海绵铁杠组成自制的肌肉按摩仪。
  陈盆滨说,他在奔跑的路上遇到了太多的好心人。初次谋面的澳大利亚老夫妇陪了两小时直到把他送上去机场的大巴,不知道姓名的美国选手帮他改签机票,从上海去雅典拍婚纱照的张士桢夫妇正好引领同乘一班飞机的陈盆滨到达比赛地点。在希腊,陈盆滨与参赛的新加坡人浩沅、杨渊菁同住三人间。本来杨渊菁是浩沅的后勤,开车跟随提供补给,但是浩沅在 60公里处未赶上关门时间被迫退出后,杨渊菁就成了陈盆滨的专人补给。途中,陈盆滨的左脚小趾甲翻起来,想换一双大点的鞋子。他穿42码,杨渊菁是44 码。在180多公里处的医疗站,他的伤口刚刚简单包扎好,杨渊菁就出现了。“我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陈盆滨爽朗地大笑起来。
  渔民,包装工,运动员
  今年34岁的陈盆滨喜欢红、黄色的鲜艳跑鞋,但一次极限马拉松下来鞋就报废了。他把参加各次比赛的跑鞋摆了一地:“人生就像这样,有这么多分叉,你做出了选择,就不要想前想后,执著最重要。”
  陈盆滨出生在玉环县鸡山乡北山村,这里靠近披山渔场。哥哥陈盆峰身高1.83米,但他笑着说自己的力气从小就不如弟弟:“以前家里挑水,要走蛮远的,基本上全是他去挑。”陈盆滨的父亲陈宝水则告诉我们:“老二干活不偷懒,还做得快,上山劈柴再背下来,一箩筐柴有60斤重。”能吃苦的陈盆滨很快成了当地的大力士,他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出海捕鱼,当时只有13岁。“我捕了9年鱼,很辛苦的,有时候三四天都不能睡觉。”陈盆滨告诉我们,“那时候还是木船,200 米长的大网撒下去,6小时一次涨落潮,我们一天收4次鱼。”200斤的铁锚要两个人抛下船,捕好鱼的渔网四五个人斜着身体才能拽上船。“回头想想,出海捕鱼和极限马拉松还有点像,吃过的苦都是一种财富。”
  2000年,陈盆滨在玉环县的比赛上做了438个俯卧撑,震惊全场。从此,他开始去国内各地参加电视吉尼斯比赛、户外运动、定向越野、铁人三项和全程马拉松等各式各样的比赛。2001年4月22日,他第一次乘两个半小时的船去温州参加150斤负重登山赛。“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以为陆地只有玉环这么大,从那以后,世界才越跑越大。”陈盆滨说,他第一次跑马拉松就以3小时9分完赛,还是穿着主办方要求的某品牌皮鞋跑的,这让他发现自己的耐力潜质。从2001年5月12日参加国内的电视吉尼斯,扛着5加仑纯净水走了75公里的最远距离,拿到自己的第一个冠军开始,他先后夺得过全国山地户外运动锦标赛、全能定向越野赛、室内铁人三项赛的冠军,各种荣誉证书和奖牌摆满了一大张桌子。虽然比赛带给他极大的成就感和微薄的奖金,但父亲陈宝水在生病之后还是劝他,找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他一边打工一边训练,找过一些企业拉赞助,但对方一接电话就说: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
  2004年,小有名气的陈盆滨结识了玉环老乡、浙江苏泊尔股份有限公司的老板苏显泽。爱好体育的苏显泽答应赞助陈盆滨出国比赛,并招其进公司工作。从车间里的包装工、门卫、养花工,再到事业部职员,陈盆滨一边上班一边报名参加国际极限马拉松比赛。他说:“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笼子里的青蛙,一下变成鸟在天上飞。”有人说陈盆滨与美国电影《阿甘正传》的主角类似,是中国“阿甘”,但他并不赞同:“阿甘为什么跑,又为什么不跑,他没有说清楚原因,而我有自己明确的目标。我希望让外国人看到中国人也有足够好的体质,能参加这样的比赛,也希望中国人可以更多了解极限马拉松这项运动。”
  陈盆滨是第一个登上美国《户外》杂志封面的中国人,最近又被中央电视台提名为年度最佳非奥项目运动员奖候选人。陈盆滨对未来的打算是先出一本自传,再把自己的故事拍成电影。他憨厚地笑着说:“我追求执著和健康,这是正面的事情,我的命运也因此改变了,这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出自: 三联生活周刊     2012年5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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