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路跑来，昔日那对单纯地跑着步的乡间父女，却发现他们逐渐陷入了一个难以自拔的商业漩涡。

　 　　　7月20日凌晨3时不到，广州花都区107国道入口处，夜半的静谧被几辆相继到来的采访车打破。记者们纷纷下车，借着车灯的亮光调试好各式器材，一 同将焦点对准从广州市区来的方向——按计划，此时一对父女将从这里经过，然后徒步奔跑至北京，完成一场路程超过4000公里的马拉松。

　　　　这是近日来体育界最热闹的新闻之一。半个多月前，54岁的海南人张建民在中国最南端的海滨城市三亚启动了一个惊人的计划——在2个月时间内，让8岁的女儿张慧敏徒步奔跑至首都北京，为明年的奥运会献礼。

　　　　然而，记者们的守候最终以失望告终。几乎在同一时间，事件的主角——张慧敏在父亲张建民的带领下，突然放弃原路线，跑上了另一条通往北京的106国道，逃出了媒体包围圈。

　　　　马拉松父女

　　　　7月16日下午3时，325国道鹤山段。

　　　　在向一家电子厂的门卫道谢后，张建民和女儿张慧敏决定完成剩下的那10公里路程。今天的计划进行得近乎完美，凌晨2点半起床，8个小时跑完70公里，然后在一名热心肠保安的传达室外席地避过了这个阳光恶毒的正午。

　　　　太阳仍没有收势的迹象，似乎要将这条裂缝满布的4车道水泥路晒成一摊泥浆，四周热气升腾，行人稀少，被汽车扬起的烟尘中弥漫着干涩苦腥的味道。

2007年7月4日，海南三亚至陵水英州段，张建民看着跑了近10个小时一上车便睡着了的女儿。 王耀敏 摄

2007年3月31日，张慧敏以3小时44分51秒的成绩跑完厦门国际马拉松，获女子组73名，赛后她拿到成绩单有些不高兴。 王耀敏 摄

　　　　张慧敏讨厌这些让喉咙发痒的漂浮物，她尽量靠近路边跑，然后用印有卡通人物的手绢捂住口鼻，贪婪地呼吸着这些被简单过滤的空气。后面骑着车的张建民头上缠着一条蘸了水的毛巾，脸上露出的部分被晒成一片紫红。

　　　　汗水顺着张慧敏的发尖滴落，她显得心情不错，不时做些鹿跳、鸟飞等自创动作。

　　　　每隔15分钟，张建民就上前为女儿提供饮料。一辆大型泥头车呼啸而过，张建民立即把女儿拉到身边，身高只有1米25的张慧敏还没有这个庞然大物的车轮高。

　 　　　前方的楼房突然密集起来，县城到了，张建民在一棵大树旁停下，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鹤山”一栏做了个记号。上面的数字显示，此时离出发地三亚 已经有962公里，而目的地北京，还远在3000多公里之外。在这个庞大计划里，他们将穿越7个省市区，共358个乡镇。

　　　　此时的张健民尚没有料到，这个漫长的马拉松，最难征服的并不是距离。

　 　　　今年54岁的张建民说他是一个失败的男人。他从小热爱体育，乒乓球和长跑都有不俗的天赋，但由于“文革”影响，少时无缘体校，却于高中毕业后在遗憾 中开始了长达20多年的机关生活。1998年，他辞职“下海”，张罗了一台小发电机和6万元的中华鳖种苗，拉着极不情愿的妻子从苏北的徐州南下海南淘金。 然而，张建民的商海之旅犹如噩梦。海南经济泡沫破灭，亚洲金融风暴突袭，他几乎在一夜之间血本无归。最后只得带着家人流浪到澄迈县郊区的一个废弃猪圈内， 狼狈安家。

　　　　但2003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张健民感到自己黯淡的人生似乎出现了一丝亮色。那天，4岁的女儿张慧敏被他叫起来 晨练，张慧敏一口气跑了近一里路，且步履轻盈。看着女儿，他内心埋藏多年的长跑梦被唤醒了，也许女儿能延续他的梦想？也在这一年，张建民开始训练张慧敏跑 马拉松，即使坚决反对的妻子因此向他提出了分居。

　　　　到2006年10月，张氏父女的故事首次被海南当地媒体发现并报道时，年仅7岁的张慧敏已经跑了3年，里程累计2万多公里，超过赤道长度的一半。

　　声名鹊起

　　　　那个1米出头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人们开始欢呼起来。

　　　　此时离终点还有最后一公里，她和周围几个高出她几截的选手加快步速冲刺，脑后两条扎着红色小花的羊角辫随之剧烈跳动起来。由于太瘦小，胸前别着的“0302”号码牌几乎裹住了她半个身体。

　　　　这个穿着小花裙和薄底布鞋的女孩就是张慧敏——“2007厦门国际马拉松赛”上年龄最小的选手。赛前，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这个年仅8岁的海南女童能坚持跑完全程。

　　　　然而，“3小时44分51秒！”张慧敏冲过了终点。在这场有近2.5万名世界好手同台竞技的国际马拉松赛事中，张慧敏位列女子组第73名。她成了全场焦点，一位观众甚至拉着张建民的手喊：“这是最棒的行为艺术。”

　　　　2007年3月份的这一首次亮相国际赛事让张慧敏迅速进入公众视野，外界给她冠以的“长跑神童”、“小神鹿”等头衔也逐渐流传开来。张健民父女的生活里再也不只孤独的公路，他们的家开始热闹起来，记者、体校教练、体育爱好者时常登门拜访。

　 　　　4月的一天，海口极限长跑俱乐部理事长李克全带着30多名马拉松爱好者把张建民那间20多平方米的瓦房挤了个水泄不通。张建民向这群热情的到访者描 述了他对女儿未来运动生涯的规划——争取13岁左右能被国家队相中，2016年参加奥运会，如果此路不通，就马上改练网球或跆拳道。按照他的这个规划，张 慧敏每天凌晨必须进行42公里长跑，1000次袭击拳、400次跳高、800次踢腿。

　　　　5月初，张慧敏参加了郑汴国际马拉松赛，最终以3小时51分01秒的成绩获得业余女子组第20名，再显实力。媒体继续将焦点聚向张慧敏，不到半年时间里，她就先后两次亮相中央电视台，日、美、英、法等国媒体也远赴海南，寻找中国这对“马拉松父女”。

　　　　5月的一天，张建民在江苏徐州睢宁老家与多年未见的大哥吵了一架。张建民头一次失态地用手指指着兄弟的额头，原因只是对方说了他一句“这么多年仍一事无成”。

　　　　闷闷不乐了几天后，张建民正式向家人宣布：要带女儿从三亚跑到北京，让孩子看看奥运会即将举办的地方。这个疯狂的想法又让兄弟两人拍了桌子。张建民转身就和女儿返回了海南。

　　　　早在2007年寒假，张建民就做过类似的尝试，那一次他带上10斤香蕉，和女儿用17天时间完成了一次长达874公里的环海南岛跑。此后，充满成就感的他将目标投向了北京，但3万元的资金预算让他一筹莫展。

　　　　2007年6月1日，儿童节。张建民和女儿受邀到海口一档名为《空中交友》的电台栏目当嘉宾，结识了主持人雅男。这个30多岁的男人说可以帮他们实现这个梦想。

　　　　一个星期后，雅男把一份拟好的协议书交到张建民手上，上面写着由“海口龙华雅男工作室”组成组委会，负责提供张建民父女“三亚跑北京”的全程费用，但对方也必须服从并配合组委会的安排和策划。此时，雅男工作室已经与国内一知名体育品牌谈妥，拉到一笔赞助。

　　　　对商业法则认识模糊的张建民以为接受赞助的条件最多只是拍拍照，出席几个座谈会之类的，于是没怎么考虑，就签了名。

　　　　双方的分歧远比张建民想象中来得快。

　　　　早在起跑前，张建民就和组委会在北上路线上有不同意见——张建民认为沿国道是最佳选择，而对方则要求他绕到多个大中城市，便于开展宣传活动。这样一来，整个行程就要多出800多公里，更重要的是张慧敏下学期将无法准时回来上课。

　　　　双方把地图画破了也没有谈成。最后张建民做出让步，表示一些重要的大城市可以去，但商业活动要尽量低调。

　　　　不愉快的事情接踵而至。7月3日起跑当天，组委会的几名工作人员要求给张慧敏换上赞助商特制的广告宣传衫，但被张建民拒绝。

　　　　张慧敏冒雨跑完了第一天的路程，但晚饭刚过，她又被拉去出席一个筹款演唱会，一直到11点还不让回来。这让张建民再次大动肝火。

　　　　此后，父女俩身边不时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陪跑者，他们举着宾馆、饮料等广告横幅，浩浩荡荡地跟在张慧敏身后。组委会也数次以支持“小神鹿”的名义开展各类募捐活动，但具体数目却不愿向父女俩透露。

　　　　张建民就此质问组委会的人，但他得到的回应是，你们只管跑步，其他的不要管。

　　　　7月7日，双方的矛盾到达顶点。那天凌晨3时，原定出发时间，组委会却迟迟不来车。张建民让女儿先跟着2名慕名前来助阵的长跑爱好者开跑。结果6个小时后，组委会才派车送张建民去追女儿。赶上的时候，张慧敏已经出现脱水的状况，胃也疼了起来。

　　　　这一次彻底激怒了张建民，他想到了逃。

　　　　当天晚上，张建民佯称要提前休整在三门坡住下。次日凌晨，张建民带着女儿偷偷出发，连夜跑到了50公里外的海口。双方的合作就此破裂。

　　　　“他们只想靠我来赚钱。”张建民说。

　　　　随后，张建民在海口买了两辆电动车和一辆二手自行车，9日一早与保姆、张慧敏以及儿子张迪共4人，乘船渡过琼州海峡。

　　　　而另一边，雅男工作室给张慧敏父女发来律师信。里面称张建民一方严重违反协议书的约定，工作室要循法律途径追究张的违约责任。

　　　　新东家

　　　　外界很快有了反应。张建民与组委会决裂后，有舆论开始把矛头指向这名父亲，认为他用女儿的健康作赌注，钻进了钱眼里，是作秀，是闹剧。

　 　　　而失去资金支持的张建民开始与他的经纪人彭鑫联系。这个26岁的四川青年，自小因患小儿麻痹症而落下腿疾。早年南下海口闯荡，得到当地一名颇有影响 力的残疾人帮助，当过记者，开过报亭，花店，甚至办过学校，算是当地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近两年转战厦门，成为某报驻厦门记者站的负责人。

　　　　2006年年底，彭鑫从海南媒体了解到张建民父女的事情，于是主动取得联系。在利用当地人脉关系帮助张慧敏破例参加“2007年厦门国际马拉松赛”后，彭鑫向张建民提出做她经纪人的想法，负责拉赞助和报名参赛。

　　　　不善交际的张建民觉得这是条不错的出路，两人在一次饭局过后就签订了一份为期3年的委托书，并口头协定了日后的分账方法——赞助达20万以上，就四六分，以下就三七分，张建民均占大头。

　　　　张建民与雅男分道扬镳后，彭鑫就开始四处张罗资金。此时，随着张慧敏万里马拉松的新闻效应进一步提升，另一个体育品牌很快就抛出了橄榄枝，承诺首期给2万元的营养费和提供沿途装备，活动尾段再付1万。

　　　　张建民当时表示，只要商业宣传和炒作不要太过分，就可以接受。随后，新东家把第一批装备送到张慧敏父女手中，还在其专卖店的门外为他们举行了签字募捐仪式。

　　　　“我们只是想跑步”

　　　　7月18日下午，广州东站旁一家五星级酒店，张建民父女刚跑进这里，就被一片闪光灯包围。当天傍晚，赞助商主持召开了一场媒体见面会。张建民父女在经纪人彭鑫的陪同下，一脸笑容地出现在主席台上。这是自三亚开跑以来，张氏父女第一次如此正式地面对媒体。

　　　　几乎没有任何寒暄之辞，张建民就陷入一轮并不友好的发问中。包括此行的真正动机、与雅男的违约风波、张慧敏的身体现状以及赞助商的资助细则等，都成了张建民需要反复解释的问题。

　　　　张建民甚少看报，不了解互联网，起跑后，更在封闭的环境中奔跑至今，但从三亚出发时的一片鼓励支持声，到现在的穷追猛打，至少在他看来，变化还是快了点。

　　　　张建民逐渐收敛了笑容，在接下来的1个半小时里，他接受着各种求证，质问和辩论。当他得知有舆论把他评论为“虚荣、残忍、不负责任的父亲”时，突然语塞，然后用手掌挡住脸，哭了。

　　　　而一直在旁无聊地画着铅笔画的张慧敏听到声音后立即放下纸笔，跑上前与父亲紧紧相拥。

　　　　这一幕成了次日不少媒体的版面头条。

　　　　“我们只想平平稳稳地走自己的路。”被媒体“围攻”后的张建民显出少有的低落，回房后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名气大了，是非也就多了。只是我很尴尬，想争口气，又没有这样的能力；拉赞助要钱，又不是我的本意。我们只是想跑步。”

　　　　张建民时常陷入这样的矛盾中，“有些事情很难解释，也解释不清，我现在只想着如何让小敏尽快成名成才。”

　　　　7月19日上午，在经纪人彭鑫的安排下，张建民带着女儿到广州四五八医院做了一次体检，意在“辟谣”。

　　　　体检进行了3个小时，医院体检部主任徐政新告诫张建民，目前孩子的运动量已经超越了生理极限，日后是否有潜在伤害现在还不好说。但现在她的扁桃体已经发炎，最好休息几天。张建民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说行程太紧了，要尽早出发。

　　　　临行前的媒体见面会依然延续着上一次的尴尬气氛。草草结束后，张建民连中饭都没吃，就领着女儿上了赞助商的一辆商务车，低调驶出广州市区。

　　　　直至7月22日，记者才用电话再次和张建民联系上，他说此前媒体恶意攻击，连保姆都走了，现在只剩下他与两个孩子。

　　　　7月27日，张慧敏跑进湖南境内，当地气温已直逼40℃，张建民不得不把每天的长跑提前到中午结束。利用休息的间隙，他已经为女儿制定了明年的计划——从1月到11月参加9项马拉松赛，4月份还要到西藏进行一次高原训练。

　　　　“我们下一步要从拉萨跑到上海，全程将达5000多公里。这样一纵一横，跑穿中国。”张建民说。

　　　　被“围攻”后的张建民情绪显出少有的低落，回房后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

　　　　“名气大了，是非也就多了。拉赞助要钱，不是我的本意，我们只是想跑步。”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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